我于1956年秋考入鄞县第一中学高中部,1959年夏,从鄞县邱隘 中学毕业,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,五年后毕业分配到北京大学,执教西班牙语专业。这五十余年来,一遇机缘就会想起鄞州中学的老师、同学和在校经历过的各类活动。比如,1988届高三5班的周杰考入我工作的北大西语系学习西班牙语;同届高三2班的徐剑波报送进了北大物理系。这些,令我为母校感到骄傲,也对母校感到分外亲切。今逢母校六秩大庆,许多往事涌上心头,摘要记述一二,以为纪念。
一. 忆师长
1959年2月,春节过后,一连下了几场雪,尤其是新学期开学不几天的那场雪,纷纷扬扬,给翠绿的梅岭五山头盖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棉絮被。横溪以北的平原地区,飞雪落地即化,而我家梅岭山区,积雪三五天不溶,特别是阴面山路上的成堆积雪,更是顽固不化。
二月下旬一天,我们刚吃过午饭,家里来了客人。这位“不速之客”,是我高三乙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忻捷。忻老师踏雪登山家访的目的不用问——不是春节走亲访友,也来不及问——老师的苍白脸色让我们暗暗吃惊。忻老师应是东钱湖区人,长途(近20公里)踏积雪爬山岭的经历,恐怕是破天荒第一次。那天气温零下,山上比平原又得低三四度;忻老师患有胃病,更经不住冻、累、饿的多重压迫。
那天,先生脚上穿的是解放鞋。这种鞋,虽然胶底不透水,但在积雪的山道上随时会滑倒跌跤;更糟糕的是,鞋子的黄色布帮很低,走不上几百步,雪就会漫过鞋帮,钻进鞋底,顷刻间化成冰水……
我母亲给老师沏了杯茶解渴、暖身。根据我的经验估算,那天忻老师在路上至少走了五个小时。我心想,“他是怎么爬上双石岭的?怎么过的白云岗、风荡岗的?怎么从鸦雀嵩岗下行到达三坑村的?又怎么寻找到我家的?一路上他跌了多少跤?”此时,我母亲提醒我:该帮老师换鞋袜。我给老师端来热水洗脸,温水泡脚,然后找来一双袜子、一双布鞋请老师穿上。渐渐暖和过来了,我母亲才摆上些山里人过年吃的饭菜请老师用餐。实在太饿了吧,粗茶淡饭老师竟然吃得很香。
老师对我母亲说:“曾惠再半年就高中毕业了,现在这个时候,无论如何不能辍学。不然,前面两年半的辛苦白吃了。经济有困难,我们各方面大家想想办法。”我们答应老师,“一定继续上学,直到高中毕业”。原来,寒假期间,我给同班陈力行写了封信:“下学期我不去上学了。寄存在学校的行李箱子,请你帮我领出来,开学后我找时间去拿。”此事,一定是让忻老师知道了,于是他顶风踏雪、翻山越岭、忍饥挨饿来到梅岭山岙里找到我家,不让一个工农子弟中途退学。
我姐夫为老师准备了一双半旧软和的草鞋,给他回家的路上穿。根据我们山里人冬天穿草鞋的办法,在旧袜子外边,裹上一层竹箬,再套进草鞋,系牢鞋带;这样,既暖和又不怕路滑,也不怕雪湿鞋袜。老师得走了,我怅然不知所措;我姐夫陪送老师过了牛泥塘岗,往前没有岔道了,才安心回来。
进入新世纪以来,忻老师身体逐渐衰弱,主要心脏不好。05年前后,他在县人民医院住院,我正巧在横溪。我得知后,怀着“疾病早散”的愿望,取“散”与“三”的谐音,买了三样水果去探望过老师,还照了像;应该是08年春,我请老师和师母在莫枝的湖滨饭店吃了一顿饭,谈天说地,十分愉快。逢春节,给老师打过拜年电话。今年春节,我想到给忻老师打电话,但听说去冬今春宁波地区天气特年别寒冷,怕麻烦他冒寒接电话,因此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上月,友人在电话里告诉我,忻老师已于3月24日去世了,享年86岁。
我像当年读到我父亲去世的书信时那样,沉默无语,潸然泪下;隔窗南望,向我敬爱的忻捷老师表示深沉的悼念。
二. 忆同学
2000年5月,我在上海乘出租车拜会亲友。应了“无巧不成书”的俗话,热情善谈的司机竟是宁波人,而且是我的校友、鄞县中学1968届初3班的史济国。在上海遇到同乡兼同学,与“他乡遇故知”又有什么区别?他兴奋地告诉我母校于92年举行了成立四十周年纪念活动,还出了《纪念册》。把我送到目的地后,他客气不收车费。我说,“车费还是收的合适。如果你真讲校友情谊,设法给我搞一本《纪念册》寄来。”“时间长了,从学校是搞不到了。我从亲戚、朋友那里去问问,一定给你弄一册”。过去了相当长时间,没有音讯。在我快失望的时候,一本不无瑕疵,但更有史料价值的《浙江省鄞县中学四十周年校庆纪念册》送到家了。1980年代以后,我在北京不缺高中校友,如84届的同村俞善军、88届的周杰、91届的同族徐江波,90年代中晚期的史波,徐凤雅等,都来我家走动。但如今想来,我最思念的还是史济国。不知道他是否还在上海?生活是否更好了?是否住上大房子了?但主要原因是,这热心的史济国,那天还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:殷由仁老师在文革中被反复斗争,被斗得精疲力竭,终日里昏昏沉沉。一天如厕时,竟然晕厥从座档口跌入大石槽内被淹窒息而亡。史济国能把这类消息传递给一个初次见面的校友,可见他重视历史教训,没犯健忘症,我感佩他。
“校友”这层关系说来很是神奇,就凭三年同校生活,有的就是终生忘不掉。我有一同班,叫杨期达,是他借我《红楼梦》,我才认识这一名著。三年级时他调往宁波一中,后进浙江大学,后被分配到云南昆明工业学院。文革大窜连时我专门去该校寻找,可惜没有结果,只留下“空劳牵挂”。当时的班长钟宝华,文革初期串联到北大找到我,我们谈得很热烈。此后,通讯本上空记着他在上海石门二路的地址,但始终没能再见上面,可我眼前总有他憨态可掬的笑容。同班谢武稼,是他指引我一起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,所以他也是我大学校友。后来他在咸祥中学教书。自他的学生戴永沪考到北大学习西班牙语时起,我们就一直保持着联系。他退休后,文学创作从未间断,每有新作,我总要求寄一套拜读。
今年初,鄞州中学北京校友会成立,我因身体欠佳,未出席成立大会。校友李婷君,在北大读历史学研究生,她应是校友会负责人之一,几次跟我联络。我们通过一两次电话,发过多次短信。在短信里,她称呼我“师兄”,我则叫她“学妹”。按校友关系,称“师兄妹”合适,还是“学兄妹”合适,似乎不重要;有趣的是,我的年龄是她年龄的三倍,社会上有年龄如此悬殊的“兄妹”吗?其中是不是有种神奇的力量存在?是什么呢?不就是抚育了我们三年的“母校”吗?既然同出一个“母亲”,那么不管官位多高,财力多厚,都是“兄弟姐妹”。
三. 忆实践
1958年秋,宁波地区双季晚稻即将开镰的时候,鄞江公社某生产队的地亩里,有个年轻学生在与稻子进行非同寻常的交流。他单独一人,手拿一条绳子、一把尺子;一个本子夹带一支钢笔。他在丈量田块的长、宽,计算田块的面积;估计该田块里有多少棵稻子,每棵约有几支稻穗,每穗有多少稻粒;然后计算该田块能产多少粒稻谷,进而按每千粒稻谷重计算出该田块能产多少斤稻子;最后算出该田块稻子的每亩产量。
对了,这个人就是我。我在“验收晚稻的平均亩产”。共验收了三块田,亩产都在800斤左右。这结果与报纸上宣扬的“放卫星”,亩产万斤,几万斤的报道,大相径庭。我又因数学成绩平平,怕算错,问老农,老农给我吃定心丸:亩产800斤已经是长势最好的地块了。你算的不会大错,我打包票。
我去鄞江桥,共产主义青年团鄞县团委给开的介绍信,参加验收的记得还有另外两位同学。到底是哪个上级机关派我们去的,至今也不知道。下乡前,没有领道给做动员,既无正面的教育、指导,也无暗示提醒该如何机动灵活。可见当年校领导没有受极左路线影响,没有让我们做违心的事,说违心的话,而我自己也高度评价自己:保持了人格的独立性,没被政治形势所左右。
56——59的三年,是中国政治、思想、社会、生产全面亢奋时代,学校的活动,每一项都不能离开社会。1958年春,老师中进行“反右补课学习”。学校让学生写小字报,提意见。我写了一份,挂了出来,内容是:“学生在大草棚吃饭都得站着,而老师在小洋楼用餐都可坐着,这不平等,应该改正”。一天,班主任殷由仁老师针对我的小字报内容,在课堂上对大家说:“你们工作了,也可以坐着吃饭”。殷老师既没有讲大道理,也没生气。现在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