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书友社|编辑日期:2012-03-10 19:13:34|点击数: |发布:391
许鞍华的电影里总有做菜的镜头。《女人四十》萧芳芳街市买来鲶鱼扔在砧板上一切三,头尾炖汤中断红烧,像每一位持家的主妇一样精打细算;《天水围的日与夜》邻居梁老太十块钱青菜炒肉,先放肉后放菜,顺序一丝不苟,中午没吃完的留到晚上吃;《桃姐》里ROGER心脏搭桥三餐有忌,桃姐嘴上责怪第二天依旧开火,葱姜爆香,加水倒油,撒上香料,煮他中意食的牛舌,宠溺依旧。——就是这样,饮食男女,人间烟火。
《桃姐》之前,我最钟爱的一部电影是《女人四十》,初中开始每年重温至少两遍。现在最中意的是《桃姐》,四十岁的人生我尚且无福消受,而我的身边,有一位桃姐。
寒假里和奶奶去我幼时的保姆家看她,两个老太太反复的感慨“快哎,一眨眼,蜜蜜这么高了。”我沉默的听她们对谈子女和工资话题,暗里窥视,尴尬的有些插不进话,保姆姓琴,北京人,在我家干了五年,那时候我就叫她琴奶奶了。她和桃姐一样的干净清爽,记忆中的雨后天气,倘若地上有积水,她总不肯让我湿了鞋子,像拎一篮菜一样抓起四五岁的我,做我的人肉摆渡机。悬空的感觉像飞一样,犹在目底。
后来她不干了,独居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单室间,那房子的结构像一列火车,厨房餐厅卧室阳台一通到底,我偶尔去探她,神气地在厨房窗子边露个脸大喊声:“琴奶奶”,她就满面堆笑地从那头的卧室沙发上站起来为我开门去,给我端橙汁,白色的瓷盘里堆着她为我用手帕缝的沙包玩具,上面有娟秀的小花,里面装的是米。
和桃姐一样,她也没有丈夫子女,我哪里管的上她平时怎样生活这种问题,长大后的世界不断闯入种种新鲜玩意,与她接触也愈发少了。她在我心中始终是和她的姓氏一样美丽、灵巧且神秘的,这次见到琴奶奶,我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是——她居然变得那样矮,腿几乎与身子要等长了。
她和我奶奶的谈话一旦陷入空白,就如跳针唱片一样回到那句最先的感叹“时间过得多快啊,现在蜜蜜也成大姑娘了。”我几乎不忍卒闻,凄惶而不安,好像我的成长是一种噬啮性的掠夺,抢走了原本生命留给她们的时间。
电影里有一个情节,他们饭后散步走在街上,ROGER不知不觉走的比桃姐快,桃姐说:“你行先啦。”ROGER回头,停顿了一下说:“唔紧要,等你一起。”生活里我同爷爷奶奶一道出游的时候,也会走着走着他们就落后了,然后我也停下回头,对他们微笑,直到他们看到我,我无法对这种傻乎乎的行为做出注解,或许是处于芳龄中的人,对正在衰老中的身体的一种愧疚,因为你,就是那个岁月神偷。
讲回那次拜访,临走的时候琴奶奶要给我红包,我不肯要,她硬塞给我,说,“不要忘记我就行了。”
同样是琐碎而寻常的故事,相对目光聚焦于一个家庭的《女人四十》,描画一众街坊的《天水围》,桃姐的老人院环境则注定了她置身于“故事发生地”。不肯听女儿劝坚信儿子会回来接她的金婆婆是一个故事;总在大厅沉默坐着的几朝元老是一个故事;年三十看电视里的烟花绽放,桃姐问蔡姑娘“你屋企人呢?”,蔡姑娘倚在沙发上的一段沉默是一个故事;总向人借钱搵小姐,晚年生活看似丰富多彩却对自己家事只字未提的坚叔是一个故事。老人院的陈设简陋的像一叠破抹布,带着残年的凋敝和呆滞,然而它的每一个褶皱里都蕴藏着让人难以直面的故事,或许你早已做好准备面对死亡,那如同枯叶一般日复一日地活着呢?总之,人要老很久才死。
说来惭愧,这是我第一次在戏院看许鞍华的电影,透视长镜头的忠实记录,经过大银幕的放大,寻常的生活点滴便陡然有了些陌生感,故事便不仅是故事,而像是一种生存,一种敏感的凝视,饱和度极佳。正如本片的英文标题,“A SIMPLE LIFE”,电影没有丝毫赘余,ROGER一家人对于桃姐的态度没有分歧,ROGER和女看护没有发生二逼的一见钟情,孑然一身的桃姐没有什么贵重物品,仅有的是一种简单的情谊,简单到——把梁家视为自己的全部。对于十三岁起到梁家当佣人的桃姐来说,时代耽误了她,甚至可能糟蹋了她,但也许唯有这种阴差阳错,才导致了极致的忠诚和美的流露,才能如电影宣传语所言,“末日之前温暖你”。
“深度就在表面。”卡尔维诺初见加州红杉时说出了这段感慨,加州红杉这种树木因无需扎根太深,而棵棵高耸入云,如沉默的巨人,我的电影观感亦是如此。如果说电影的另一个作用是帮助你整理回忆,许鞍华与叶德娴联袂展现的女性情怀,让电影多了些春风化雨的意思,像日料中“渍物”的字面含义,这种回忆不是一记猛锤撬开记忆的盒子,而是一种柔软的沁润,一种逐渐复苏的感动,温暖的另一种形式。感谢桃姐,让我想起我的桃姐,当然,我不会忘记她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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