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落在书页上

王红元

阳光落在张开的书页上。

一条狭长的走廊，一面是透明的排窗，一面是安静的阅览室。

阳光挤挤挨挨，喧喧嚷嚷，越过窗户，占领整个空间。往人的脸上调红扑扑的彩，又把人的衣裳变沉，要沁出汗来。寒风被挡在外面，眼馋不过，就挥起红红的拳头，使劲地擂动窗玻璃，哗拉拉，哗拉拉。我抬头，得意地一笑，又低头沉浸在文字里。

我摊开一本《散文》在我的膝盖。因为她一度充满阴郁的文字，因为我一度沉于繁冗的事务，与这本刊物疏离得久。

几年未见，她通身裹挟着一股来自乡野的风，撒欢似地冲我跑过来，衣袂飘飘，眼眸凝处，尽是老友熟悉的气韵。

“麦子的叶片已经不再匍匐地面上了，它们像是接到了某种旨意，一夜之间都把叶片举向了天空，每个叶端都挑着一颗饱满的青露。”“一个长冬都是温吞吞的，背风向阳的地方冒出了许多嫩草芽，就跟谁撒了一大把绣花针似的，绿得惹眼。”“雪霁后，一连几个暄透的好日头，晒得老麻石都软塌塌的了，土里冬眠的蚯蚓直吐泥浆，这时撒欢的小南风跑过来，三忽悠，两忽悠，满树的杏花像是商量好似的，一夜之间陡然开了。”“有时候，风偶尔打个喷嚏，花就落了。”麦子、嫩草芽、老麻石、蚯蚓，开满枝头又被风逗落的杏花，随处晃悠的小南风，尽是乡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质元素。久违的人见了，如同在闹市的某一个街角，忽然撞见一个二十年前着素净衣衫的自己，一个朴素、单纯、阳光，处处透着精神气的自己。

“父亲独自推着车走在前面。熄火的摩托车显出了它固有的沉重，父亲不得不像推磨一样俯身相就，开拓出一双手臂扶稳车把，每向前一步都好像逆水行舟。”“牛铃声响，云团翻卷，当终于在一块新翻的土地边找到她（母亲）时，我看见她的身影深陷在巨大的黑土地里，呈下蹲的佝偻姿势，几乎要被辽远的土地所淹没。在她身后，是越来越暗的夜。”

苍老的父母，长满记忆的土地，一些被树子竹孙箍住的房子，以及一个村庄、一群人的痛和爱。隐藏在物质后面、滞重的情绪后面的潜流在我的血脉里解冻，缓缓流动，譬如气质、情态、韵味、情调甚至呼吸。

它们与阳光一起，落在我张开的书页上，落进我的眼里，沉了，我的眼竟也微微地沁出汗来。

窗外的寒风打了个哆嗦，树颤了颤身子，枝叶婆娑。学校步道上的学子紧紧领口，跺跺脚，要把寒冷驱逐。他们青春的发被风一绺绺掀起，露出苹果一样紧实的脸。

阳光落在张开的书页上。

也反射在安静的阅览室里。

那里有更多张年轻的脸，沉浸在更多打开的书页中。

“冥冥之中，何种魔力的指引，单调的白纸，呆板的铅字，竟演绎出一幕又一幕层出不穷的惊叹；杂乱无章的文字，借得一缕灵性，霎时脉络可触，血肉丰盈。”靠窗的女孩轻轻翻动书页，沉静中透出点锐气。

“圣艾修伯里笔底淡淡的忧伤，米斯特拉尔横溢的诗才；庄子淡然洒脱的逍遥之境，曹雪芹看尽世态苍凉的泣血双眼……逆着岁月而上，书中总有一个纷呈的世界，古老而崭新，待我畅游。轻启书页，穿越历史的羁绊，倾听笔者苍劲的声音。”有好书作血肉，借得伟人一缕思想精魂，年轻的生命一样精彩纷呈。

“我疯狂地读书，读任何悲剧，全身心投入，以至泪眼干枯。书中的情节大多模糊了，但悲伤流淌成河的感觉依存。生命是美好的，但活着并不容易。我握住书，犹如握住勇者强劲的手，去承担生活中的磨难与挫折。书是唯一不死的东西。给我一本好书，一杯清茶，一壁炉火，吾愿足矣。”在好友遭遇不测，命若游丝的日子里，那个娇小的女生，捧着一本书，告别了凄楚惶惑，告别了痛苦难奈。书像冬日里的阳光，落进阴郁的生命里，成为生命最坚强的支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