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风竹影

王红元

郑板桥笔下的竹子，体貌疏朗，风格劲峭，活脱脱一个游走在唐诗宋词、名人逸事里的隐士，寂寞、清瘦、孤傲，守节不移。

可安吉的竹子是青翠的，热情的，生机勃发的。安吉碧波万顷的大竹海曾经出现在张艺谋的电影《卧虎藏龙》里，那青翠纯净的竹子与周润发飘逸的白衣、神剑浑然如天成。

现在不是观赏竹子的最佳时节。要是阳春三月，新笋拱破潮湿的地面，拔节，长高，就像愣头愣脑的小毛孩，不多久就窜得与成竹一般高。身上茸茸的笋衣还未退却，枝条还未抽发，虎头虎脑，憨态可掬。当整个天地还没有从冬天的苍茫中苏醒过来的时候，在一片极嫩极薄的绿的海洋中走过，抬眼望天，连天空也是爽朗的翠绿，绿得透明，绿得鲜亮，就像初春空气中幽微的清香一般沁人心脾。老竹调整姿态，摇绿一身戎装；嫩竹养精蓄锐，期待春风、春阳给它们抹上成长的底色。

或者是在寒风凛冽、大雪压枝的严冬，世界又归复单纯的白色，群花芳草隐匿踪迹的时候，竹子守望着“咬定青山不放松，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，任尔东西南北风”的誓言，挺起修长挺拔的身姿，屡经霜雪依然不失飒爽。这时候，与经霜傲雪的万千翠竹相映相敬的，惟有墙角的数枝腊梅。天寒地冻不辱一丝圣洁，有谁能说它们不是这霜雪中的君子呢？

竹，多年生常绿草本植物，茎木质，中空有节，叶似剑鞘，平行脉。性坚贞，刚烈不屈，虚心直节，不畏霜雪，和梅、松结为“岁寒三友”，又与兰、菊、梅并称“四君子”。自古文人爱竹，尤以苏东坡为甚。“宁可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，无竹令人俗”，肉是东坡先生一生至爱，相比于对竹的气节与品性的追慕，肉就退居其次了。“风雪凌厉，以观其操”，一个文人雅士，谁的人生中没有一点坎坷际遇，就如翠竹，经霜傲雪，方能砥砺其意志与品质。“得志，遂茂而不骄；不得志，瘁瘦而不辱。群居不倚，独立不惧。”（苏轼《墨君堂记》） 得志不猖狂，不得意也能安守一方心灵的净土，这分明是东坡居士与“竹解心虚即我师”（《池上竹》）的白居易等坚守灵魂后花园的志士的自况与自勉。

与竹结下一生尘缘的还有晋朝的竹林七贤，他们常于竹林之中，酣歌纵酒。在动荡不安的社会中，以酒避祸，借酒浇愁，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。择山而居的隐士想要逃遁混乱的时世，竹林是一个好去处。除了竹林七贤，唐朝时还有“竹溪六逸”。竹林里有清幽的自然环境，还有竹挺拔冲天的气势与为文人广泛称颂的道德内蕴。白居易说竹子“本固”、“性直”、“心空”、“节贞”，哪一样不是旧时饱读诗书、自恃品高的君子应该具备的品德呢？

如今，当我置身于安吉莽莽苍苍的大竹海时，我欲静心聆听风声、竹枝轻摇的沙沙声，在高于我头顶的上空回旋，飘荡；我欲静心察看如剑出鞘的竹篁，长成一行修长的队列，用竹影摇碎一地清辉；我欲走进潇湘馆“宝鼎茶闲烟尚绿，幽窗棋罢指尤凉”的意境里，一杯香茗，一壶淡酒，一盘闲棋，一本闲书。这些还不够，翠竹须得有奇峭的山崖的映衬，山野幽兰的点缀；或者有安吉挥手即至的重岚的深情眷顾，一挂细如龙须的瀑布的低吟浅唱。就让山成眉，水为眼，丛竹繁盛成一头浓密的发辫，画一个超脱凡俗的我。

不与群芳为伍，不受蜂蝶追捧，竹子是寂寞的，却又是清高的。“日出有清荫，月照有清影，风吹有清声，雨来有清韵”，四时有美形，四时有美影，四时有美声，四时有美意。朝暮晨昏，日月轮回里，竹子依然是耐得住寂寞的清丽的竹，脱俗的竹。“独坐幽篁里，弹琴复长啸。深林人不知，明月来相照。”（王维《竹里馆》）那一方远离尘世喧嚣的净土，那一曲空灵而悠远的吟唱，不知拨动了多少爱竹的人的心事？